罗峰 | 哈姆雷特与哲学
编者按:本文原刊《外国文学研究》2016年第6期,感谢作者授权“古典学研究”公号推送。
在莎士比亚笔下,最具哲人气质的角色无疑是哈姆雷特。[1]这位丹麦王子常年求学于威登堡,与学哲学的霍拉旭同窗多年。在剧中,哲学一词两次明确出现,均由哈姆雷特提及,但他两度拒斥了哲学。在与霍拉旭首次碰面时,哈姆雷特就将他对哲学的质疑袒露无遗:天地之间有更多事,是你(我?)们的哲学没有梦想到的呢(1.5.165-166)。[2]随后,哈姆雷特甚至毫不掩饰对哲学的轻蔑之情,“哼……要是哲学能把它推究出来的话”(2.2.304-305)。倘若哈姆雷特学过哲学,他学的是何种哲学?他是受自然哲学、政治哲学,还是斯多亚哲学影响?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对哲学产生了怀疑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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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灵魂与肉体
在莎士比亚描写的众多王子中,哈姆雷特可谓独树一帜:他身为丹麦王子,却天性喜好沉思,拥有一颗“博大的心灵”(比较1.3.11-14)。作为丹麦储君,哈姆雷特不亲近自己的父亲和朝臣,却一直在欧陆求学。也就是说,在其成长的关键时期,哈姆雷特接受的很可能是哲学教育,或者广义上的人文教育,[3]而非政治教育。若非家庭变故骤然打断他的求学生涯,我们有理由相信,哈姆雷特会继续待在威登堡(1.2.113)。
从天性上看,哈姆雷特是一位沉思型王子:较之行动的生活(vita activa),他显然更偏爱沉思的生活(vita contemplativa)(Jump 29;罗峰 29)。哈姆雷特仿佛天生能洞穿一切。他出场的第一句话就意味深长,“比儿子是要亲些,但算不得儿子”。尽管此时的哈姆雷特尚不知晓,眼前的叔父弒兄篡位,但克劳狄乌斯反自然的称呼——“贤侄哈姆雷特,吾儿”(1.2.64)——引发了他的强烈不满。哈姆雷特压根不认为,一个人可以既是叔父,又是父亲。在他看来,叔父娶母的行为有违自然,无异于“乱伦”(1.2.157)。哈姆雷特的世界绝不可能容忍这种模棱两可之物存在。这点从他对母亲“好像”(seems)的激烈反应中可见一斑(1.2.75-76)。用哈姆雷特自己的话说,他不晓何为“好像”,只知何为“是”(is)与“不是”。在那段著名的“生存还是死亡”(或“存在还是不存在”)独白中,哈姆雷特还将进一步追问存在(be)问题。哈姆雷特的沉思天性,使他多年专注于探究世间万物的本质。因此,他不满于习俗,一点也不奇怪。说到底,习俗也不外乎一种意见(施特劳斯 91,102-103)。
然而,哈姆雷特虽毫不掩饰对习俗的不满,却又超乎常人地固守礼制:出场的哈姆雷特一身缁衣,而此时去老王薨逝已有数月。哲学(知识)与习俗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混杂在哈姆雷特身上。很明显,这源自哈姆雷特灵魂中两股相互撕扯的力量:其中一股力量来自他所学的哲学(理性),[4]另一股则源自他灵魂中的血气。哈姆雷特的认知(哲学)中充满血气,这注定他的知识(哲学)不会是一种整全的知识,而很容易沦为意见甚至诡辩。这鲜明体现在他对灵魂与身体关系的看法上。即便霍拉旭警示了跟随鬼魂的危险,哈姆雷特仍毅然决定一探究竟:“怕什么呢?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不值一枚针;至于我的灵魂,那是跟它自己一样永生不灭的,它会加害自己吗?”(1.4.64-67)
乍看上去,哈姆雷特关于身体和灵魂的说法,接近古典哲人。为了摆脱蒙昧的“无知”状态,哈姆雷特显得异常勇敢,不惧死亡(1.4.65)。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“最大的恶”莫过于死(柏拉图 68d)。此时的哈姆雷特,似乎显示出一种“好智”之勇,这种勇敢使他接近真正的哲学。在《斐多》中,苏格拉底明确提到,真正学习哲学的人,所学无非“赴死”和“死亡”(64a)。不过,这种践行死亡的技艺,乃是基于一种知识。这种知识认定,灵魂拥有对身体的绝对优先性。这首先因为,灵魂不朽,而身体可朽。为了证明灵魂不死,苏格拉底进行了论证。首先,万物皆有对立面,并均从其对立面中产生,正如多从少中变化而来、好由坏变化而来,生也从死中产生。反之亦然。这样一来,灵魂必然在人生之前就存在,人死之后的灵魂也必然产生出生。其次,学习即回忆。灵魂在人出世前就具有心智,而且获得了知识,只是人在出生之时遗忘了这种知识。人出生后(即获得肉身后)的学习,就是靠回忆重新获得这种知识。然而,灵魂的判断是获得实在(知识)的唯一途径。哲人探究的关于“美”和“正义”的理念,都不可能凭借视觉或听觉,亦即肉体获得,因为这些都不可靠——身体的各种情感,恐惧、欲望、幻想等,会妨碍人进行思考。而要发现实在,必须借助思考。因此,为了在追求实在的路上不受这些因素干扰,哲人需要最大限度摆脱身体——所谓的死亡,就是身体与灵魂两相分离。哲人为了专注于灵魂,必须具备这种关于死亡的知识。这便是哲学即学习“死亡”的真正含义所在。
剧中的哈姆雷特也把肉体视同草芥。他甚至也认为,身体和灵魂可以两分,还透露出灵魂(因其不朽)之于肉体的优先地位。然而,仅仅因为灵魂不朽,哈姆雷特就可以舍弃肉体,奋不顾身。在《斐多》中,苏格拉底还进一步指出,哲人所学的这种关于“死亡”的知识,不仅应具备不畏死亡的勇气,更重要的是要搞清,真正的哲人在何种意义上 “愿意死”,并“值得死”,以及是“哪种死”(柏拉图 64b-c)。换言之,哲人不畏死亡,是一种审慎的选择——苏格拉底没有选择逃走,而是选择从容赴死,就经过严肃的论证。
毫无疑问,哈姆雷特从不惧怕死亡。剧中多处显示,这位丹麦王子从不缺乏直面死亡的勇气(1.4.64-65、5.1.255-265)。但哈姆雷特关于灵魂不死的认识,暴露了他对灵魂理解的问题。哈姆雷特对灵魂不死的认识充其量只是一种意见,而非知识。这种未经审视的意见,使他赴死的勇气,显得更像是莽撞。更重要的是,哈姆雷特基于灵魂不死,推出的是灵魂无需看顾(1.4.66-67)。哈姆雷特认为灵魂不朽便无需看顾的说法,同样充满血气。但这显然是他对灵魂不朽真正意义的误解。在《法义》中,柏拉图提及一种类似的说法,“灵魂和身体一旦生成就无法毁坏,但并非永存”(Pangle 904a)。灵魂虽不死,个体的灵魂状态却并非永恒不变。相反,由于灵魂中各部分相殊,一个人的灵魂最终呈现出何种样式,取决于灵魂的欲望方式。因此,在柏拉图看来,灵魂不朽并不意味着灵魂无好坏高低之分,更不意味着人可以就此不看顾自己的灵魂。哈姆雷特声称灵魂至上,实际上并不真正关心灵魂,因为灵魂不朽,并不意味着灵魂的真实状态会是好的。相反,高下有别的灵魂,最终归宿不尽相同。在《蒂迈欧》中,柏拉图就将人的灵魂置于宇宙灵魂,并明确了灵魂的不同命运:好的灵魂会回到天上,对应天上的一颗星辰,“过幸福和谐的生活”,坏的灵魂则会变为动物(42a-c)。
哈姆雷特认为灵魂不朽便无需看顾,让人嗅到一点诡辩的味道。巧合的是,苏格拉底在《斐多》中论证灵魂不朽时特别提到阿那克萨戈拉:这位自然哲人起初将“心智”(nous)视为万物的起源,最终却代之以“水”、“火”、“土”、“气”等自然元素(《斐多》97c-98e)。其实不难发现,哈姆雷特同样是诡辩的能手。在哈姆雷特误杀波洛尼乌斯后,他便如是辩解,“那样的事不是哈姆雷特做的……那么是谁做的呢?是他的疯狂”(5.2.214-15)。换言之,在哈姆雷特眼中,疯狂是一种纯然无关乎己的外物,因此,对于由疯狂导致的可怕后果,他无需担责。哈姆雷特为何要诡辩?剧中的哈姆雷特其实受制于其强大的血气:无论作为哀悼者、剧作家还是复仇者,哈姆雷特都欲求极致。血气过盛的人,会为自己的(不当)行为找理由。很难说,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的哈姆雷特极力美化父亲,贬低叔父克劳狄乌斯时,不是在为自己不节制的悲伤找寻理由。哈姆雷特对武功就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态度:在追忆亡父时,他对父亲的武功充满了“理想化”的描述,而后又变为“全盘否定”(Stockholder 43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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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哈姆雷特的德性观
柏拉图的政治哲学立足于人的灵魂中三部分的关系,划分了四重德性:智慧、勇敢、节制和正义。节制意味着灵魂中的三部分各司其职,血气和欲望服从理性的统治。由于哈姆雷特所学并非古典政治哲学,他对人的缺点与德性关系的认识,也出现了偏颇。哈姆雷特从丹麦的酗酒习俗引申到人的德性问题:
就因天性上的某种丑恶瘢痣,由于生来如此,这就怪不得本人(因为天性不由自己选择);要么是某种脾性发展到反常的地步,冲破了理性的栅栏和堡垒;要么是某种习惯玷污了原来令人喜爱的举止;这些人只要带着上述一种缺点的烙印 (自然的标记或者命运的注定),不管一个人的其他德性有多圣洁,多具备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无限德性,都会因那点特殊的缺陷,而在世人的非议中感染溃烂;一点瑕疵足以勾销全部高贵品质,害得人声名狼藉。(1.4.24-38)
在说这段话时,哈姆雷特显得是在分析德性不完满的原因。他首先指出,德性之所以不完美,原因大致有三:一是人天性的缺陷,二是某种脾性的过度发展,三是(不良)习惯。仔细辨析之后却可发现,这三种原因可以进而归为两类,一类是先天的,另一类是后天的。尽管哈姆雷特认为,无论脾性的过度发展还是习惯,都取决于人的后天发展,但居间的“脾性”似乎模棱两可:由脾性导致的缺陷,既可能源于先天,也可能源于后天。对于天生邪恶或天生高贵的人而言,脾性的发展也就是其天性的自然发展,但对于居间的多数人而言,其脾性的发展同样呈现出两种可能:变好或者变坏。因此,当哈姆雷特认定,由于先天的缺陷与生俱来,因此人对这类缺陷无能为力时,他显得诉诸了先天决定论——这种观点否定了人的后天努力的可能(Blits 88-89)。但实际上,哈姆雷特又认为人性有变化的可能,但这种变化只能朝坏的方向发展。哈姆雷特对德性的看法打上了一种先天的悲观色彩。在谈及“某种脾性”的发展时,他就特别提到“过度”。“过度”本身即不节制。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的脾性必然会往坏的方向发展。
哈姆雷特对理性的看法同样偏颇。他提到,在人的德性的养成过程中,理性起着“栅栏和堡垒”的作用。在他眼里,理性显然只有被动的防御功能。换言之,理性在维持灵魂秩序时,仅充当了防洪堤坝。灵魂中其他两部分的发展,就宛如堤坝中不断上涨的洪水,超出理性的防御范围之后,终会冲决而出。然而,依据古典哲人的看法,理性并非被动。相反,理性的更重要职能是劝谕,尤其是对血气的劝谕。考虑到血气在灵魂中同样处于居间的位置,哈姆雷特所说的“某种脾性”很可能就指向血气。在《理想国》中,苏格拉底为了说明血气可能是理性的盟友,就给充满血气的格劳孔举了看尸体的例子(439e5-440a)。苏格拉底提到一个故事,阿格莱翁之子发现刑场上躺着几具尸体,他既想去看却又嫌恶,看之后又咒骂自己。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矛盾的心理,是由于两股力量在他灵魂中展开角逐:促使他去看的是欲望,阻止他去看的是理性。苏格拉底借此形象揭示了灵魂中三部分的复杂关系:观看尸体之前,阿格莱翁之子虽产生了想看却又嫌恶的矛盾心理,却终没能顺从灵魂中的苦乐感,这表明他并非明智之人;但他在看后又咒骂自己,这部分正是血气——血气在根本上关乎正义。不过,血气本身并不具备辨别是非的能力。要辨清正义,需要理性的帮助。为了进一步说明血气与理性的关系,苏格拉底还打了一个比喻,他把灵魂中理性的呼声比作牧人的呼声,而听到呼声的血气就像训练有素的狗(《理想国》440a-d)。苏格拉底用这个朴素的譬喻,说明理性对血气具有劝谕作用。哈姆雷特在说到某种脾性时,一开始就剔除了理性的劝谕作用。这不仅暗示了过盛血气的危险,也预示了他的行事将不受理性控制。就在接下来那场戏中,鬼魂通过诉诸情感和怜悯成功激起了哈姆雷特的血气。由于哈姆雷特的血气一开始就没有听从理性的喝令,随后又听从低下的鬼魂的命令,哈姆雷特接下来的行动,就只能服务于鬼魂,而非理性。正因为他听从了鬼魂的命令,而非灵魂中牧人的禁约声,使哈姆雷特忘了,作为丹麦王子,他首先应考虑的是丹麦的正义,而非复仇的个人正义(阿尔维斯 103-127)。
实际上,与其说哈姆雷特是在讲述人的德性不完满的原因,不如说他在描述一个人的德性如何不可能完满,或者说德性如何一步步变得不完满。在哈姆雷特谈到的两类后天的缺点中,他的结论是“善的脆弱性”(纳斯鲍姆)。换言之,哈姆雷特认为,人的德性不仅不可能完满,而且只能逐步败坏——人可通过后天教育变好的可能完全阙如。当哈姆雷特宣称,无论一个人怎样拥有无限其他德性,也会因这些小缺陷一笔勾销时,我们似乎明白了导致他上述错误观点的根源。首先,可以肯定的是,哈姆雷特所说的德性,并不涉及最高意义上的理智德性,而是伦理德性,譬如慷慨、大方、宽容等等(亚里士多德 1103a15)。而哈姆雷特所说的缺陷和习惯亦非如他所言“无关紧要”,这些往往是灵魂中的大缺陷。不管是人的天性,还是人的脾性和习惯,均需恰当的教育进行引导。天性好的人,若无后天好的教育,同样会遭到败坏。柏拉图在《理想国》卷六中就提到,有一种人天资聪明,本性优秀,但由于后天的坏毛病或坏教育,做起恶来往往比常人更可怕(491e)。
德性是否会因世人的非议败坏呢?哈姆雷特显得并无区分常人德性与哲人德性的能力。身处意见世界的他,见识似乎并不比鬼魂高明(1.5.46)。无论如何,德性本身并不会因为像还是不像而成其为德性。不过,要真正认清德性,亦即发现德性的“理念”,往往需要透过“神圣的外表”,发现实在。
在《斐多》中,苏格拉底提到,任何事物皆由其对立面发展而来。但他同时指出,事物除了这两面,还有一个变化,即增减的过程:一种事物可以变大、变小,也可以变好、变坏。哈姆雷特对人性的看法,显然没有一个逐步改善的过程。在他看来,人要么绝对好,要么绝对坏,决然两立,既无调和的余地,也无提升的可能。哈姆雷特对人性的极端理解,甚至促使他梦想着切除人的灵魂中坏的一半,保留好的一半(3.4.155-156)。哈姆雷特不明白,人的灵魂不可能完美无缺。但灵魂的不完满并不意味着对人性的绝望。相反,认清人性不完满的真正意义在于,在明了这种不完满后如何尽力使自己趋向完满。哈姆雷特对人性发表的这番宏论,其实透露了他灵魂中的缺点。在哈姆雷特的灵魂中,就有一种过度发展的脾性(血气):正是过盛的血气,使他贸然面见鬼魂;同样由于过盛的血气,哈姆雷特对人性提升的过程失去耐心,这为他行动中容易走极端的倾向埋下了伏笔。由于哈姆雷特只看到人性(或自然)只有变坏,而无变好的可能,哈姆雷特陷入了对自然认识的片面化(《斐多》71e)。
哈姆雷特学的并非是古典政治哲学,而是自然哲学。他对德性的看法受制于血气,而非理性,从而偏离了柏拉图的古典德性(Craig 189)。由于缺乏理性的规范和引导,哈姆雷特对此世和人性的理解,呈现出一种相对主义的倾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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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相对主义与世界主义
哈姆雷特的思想不仅打上了自然哲学的烙印,也深受廊下派世界主义的影响。在与两位儿时好友周旋时,他的相对主义倾向就表露无遗:“丹麦是一所牢狱……对于你们,它并不是牢狱;因为世上的事本无善恶,都是各人的思想把它们区分出来的;对我而言,它是一所牢狱”(2.2.239-253)。哈姆雷特为何如此嫌恶丹麦?我们注意到,对于他把丹麦喻为“牢狱”的说法,吉尔登斯特恩和罗森克兰茨显然不认同:前者表现得惊讶异常,后者进而暗示,哈姆雷特的话有夸大其词之嫌——即便如哈姆雷特所言,丹麦是座牢狱,那也并不会比此世的其他地方糟糕,“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”。哈姆雷特为何分外嫌恶自己的国家?在威登堡的求学经历赋予哈姆雷特一种开阔的世界主义视野(康托尔 118-119;Blits 5)。哈姆雷特对政治世界的看法,正是借助于这种视野,导致他对丹麦的不满远超他人。
哈姆雷特已然暗示,世间事本无善恶之分,全凭各人的思想。由此可推,他对丹麦独有的嫌恶感,必然源自他个人特有的“思想”。在对话中,哈姆雷特不厌其烦提到“牢房”、“囚室”、“地牢”。他显然把自己比作了囚徒。哈姆雷特的“牢狱喻”,让人想起柏拉图笔下的“洞穴喻”(《理想国》:514a-517a)。或许,循着这个颇为奇特的“牢狱喻”,我们能发现哈姆雷特灵魂的“上进”之迹。在《理想国》卷七开篇,柏拉图就把城邦比作洞穴,邦民即生活在洞穴里的人。对话开头也提到囚室和囚犯:在洞穴里生活的人像被捆住手脚的囚犯,头只能向前看,因此他们只能看到后面火把投射到前面的影像,并将这些影像视为实物。由于习惯了看墙上的影像,当他们被放开手脚,扭头看见火把时,起初会不习惯。灵魂要完成自己的转向,要等松绑走出洞穴,见到“太阳”之后。然而,在洞穴中的人必须慢慢习惯之后才会熟悉“太阳”,善的“理念”(《理想国》:514a-516b)。在这段充满想象的描述中,城邦法律和习俗规定的权威意见就是洞穴。哲人为了追求善的“理念”,必须设法走出洞穴。
多年求学于威登堡的哈姆雷特无疑认定,他是见过“太阳”的人。[5]哈姆雷特还清楚阐明了一点:既然整个世界是牢狱,那么,无论身处此世的何处,都不可能走出这重牢狱。要想真正摆脱这种牢狱的困囚,唯有在“拥有无限空间的”沉思世界里。只有走出意见世界,才可能看到真正的善。然而,目睹了“太阳”(“善”)炫目之美的人,必然不愿重回充满影像的虚幻世界。哈姆雷特似乎是走出洞穴的哲人。在《哈姆雷特》中,莎士比亚呈现了一位习惯过沉思生活的王子被迫重回城邦的处境。倘不是现实的逼迫,哈姆雷特宁愿成为沉思世界中的君王(哲人),而非政治生活中的君王(Wilson 39):“即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,我也能把自己当成一名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”(2.2.255-256)。
哈:梦本身就是一个魂影。
罗:不错,我觉得野心这东西空虚轻浮,不过是影子的影子。
哈:那么我们的乞丐是实体,我们的君王和大言不惭的英雄,却是乞丐的影子了。(2.2.260-265)
对于由吉尔登斯特恩和哈姆雷特引出的“梦的影子”的话题,罗森克兰茨进一步补充了自己的看法。应该说,他只是循着哈姆雷特与吉尔登斯特恩前文的观点顺势得出了结论。然而,哈姆雷特随后颇具诡辩性的说法——他通过颠倒更高之物(国王)与更低之物(乞丐),彻底改写了以上论证的方向。哈姆雷特在此处表现出的思想倾向,预示了他之后的行动。在剧末,莎士比亚以惊人的笔法暗示,这种相对主义一旦与政治结合,会产生何种可怕的后果。
【注释与引用作品】
引用作品(Works Cited):亚里士多德:《尼各马可伦理学》,廖申白译。北京:商务印书馆,2009。[Aristotle. Ethika Nikomachea. Trans. Liao Shenbai. Beijing: The Commercial Press, 2009.]Blits, Jan H. Deadly Thought:"Hamlet" and the Human Soul. Lanham: Lexington Books, 2001.康托尔:“哈姆雷特:世界主义的王子”,杜佳译,《政治哲学中的莎士比亚》。北京:华夏出版社,2007。[Cantor, Paul A. "Hamlet: The Cosmopolitan Prince." Trans. Du Jia. Shakespeare in Political Philosophy. Beijing: Huaxia Publishing House, 2007.]Jump, John. Shakespeare: Hamlet. London: Macmillan Education Ltd., 1968.梁实秋:《莎士比亚全集》(下册),梁实秋译。海拉尔:内蒙古文化出版社,1995。[Liang Shiqiu, trans. Complete Works of Shakespeare. Haila'er: Nei Menggu Cultural Press, 1995.]罗峰编译:《丹麦王子与马基雅维利》。北京:华夏出版社,2011。[Luo, Feng, ed., and trans. Prince of Denmark and Machiavelli. Beijing: Huaxia Publishing House, 2011.]Mansfield, Jaap, ed. Die Vorsokratiker I: Milesier, Oythagoreer, Xenophanes, Heraklit, Parmenides. Stuttgart: Philipp Reclam Jun., 1983.尼科尔斯:《柏拉图<王制>中的血气与政治》,尚新建译,收于《血气与政治》。北京:华夏出版社,2007。[Nichols, Mary P. "Spiritedness and Politics in Plato's Republic." Trans. Shang Xinjian. Spiritedness and Politics. Beijing: Huaxia Publishing House, 2007.]纳斯鲍姆:《善的脆弱性》,徐向东、陆萌译。南京:译林出版社,2007。[Nussbaum, Martha. 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. Trans. Xu Xiangdong and Lu Meng. Nanjing: Yilin Press, 2007.]Pangle, T. The Laws of Plato. Trans. with Notes and an Interpretive Essay. New York: Basic Books, 1980.柏拉图:《斐多》,王太庆译。北京:商务印书馆,2007。[Plato. Phaedo. Trans. Wang Taiqing. Beijing: The Commercial Press, 2007. ]——:《理想国》,王扬译注。北京:华夏出版社,2012。[---. Republic. Trans. Wang Yang. Beijing: Huaxia Publishing House, 2012.]——。《蒂迈欧》,谢文郁译。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3。[---. Timaeus. Trans. Xie Wenyu. Shanghai: Shanghai People's Publishing House, 2003.]Spencer, Theodore. Shakespeare and the Nature of Man. New York: The Macmillan Company, 1942/1949.Stockholder, Kay. Dream Works: Lovers and Families in Shakespeare's Plays. Toronto: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, 1987.施特劳斯:《自然权利与历史》,彭刚译。北京:三联书店,2003。[Strauss, Leo. Natural Right and History. Trans. Peng Gang. Beijing: SDX Joint Publishing Company, 2003.]Wilson, J. D. What Happens in Hamlet. Cambridge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1959.
【作者简介】
罗峰(1985-),江西上高人,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副教授,硕士生导师,上海市晨光学者。主要从事古希腊悲剧、莎士比亚戏剧、古典学研究,曾先后赴英国牛津大学古典学系博士后进修(2013.9-2014.9),于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访学(2018.8-2019.8)。已出版编译文集《自由与僭越:欧里庇得斯<酒神的伴侣>绎读》、《丹麦王子与马基雅维利》等,近年来致力于深耕欧里庇得斯悲剧,主编“欧里庇得斯集”(拟出30种,含古希腊文及英、德、法文等主要西文)。在InterdisciplinaryStudies of Literature(A&HCI),Universitas-Monthly Review of Philosophy and Culture(A&HCI)、《外国文学评论》、《外国文学研究》(A&HCI)、《世界哲学》等境内外A&HCI、权威等刊物上发表论文20余篇,涉及文学、哲学、教育学等多个领域,并有多篇被《新华文摘》、《中国社会科学文摘》、人大复印资料等期刊全文转载。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、教育部后期资助项目、中国博士后特别资助项目等10余项课题。
【延伸阅读】
丹麦王子与马基雅维利
Prince of Denmark and Machiavelli 罗峰编/译197页,25.00元,2011年 华夏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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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编辑:妙心)